人物專訪-作家平路

本期臺大心理學系季報人物專訪很榮幸邀請到名作家平路參與訪談,與系友們分享她對心理學與創作的感想。

平路小檔案

平路,本名路平。出生於台灣高雄,臺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,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。當代最卓越的作家之一:無論創作的技巧、文字的錘鍊、形式的多元、題材的縱深,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。曾任中時晚報副刊主編、中國時報主筆、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,並曾在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與臺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任教。

重要著作包括───

長篇小說 《婆娑之島》、《東方之東》、《何日君再來》、《行道天涯》、《椿哥》等。
短篇小說集《蒙妮卡日記》、《凝脂溫泉》、《百齡箋》、《禁書啟示錄》、《五印封緘》、《玉米田之死》等。
散文集  《香港已成往事》、《浪漫不浪漫》、《讀心之書》、《我凝視》、《巫婆の七味湯》等。
評論集  《愛情女人》、《女人權力》、《非沙文主義》等。

註:長篇小說《行道天涯》、《何日君再來》以及短篇小說集已譯成法、日、韓等多種外文版本。短篇小說集《玉米田之死》榮獲1983年聯合報短篇小說首獎。

莫忘初衷:心理學X文學

作者:徐詩淳助教

「對人的好奇與關懷,是我的初衷,無論大學讀心理系或者後來從事寫作,初衷始終存在我心中,今天回看,從未改變。」說起與心理學的淵源,平路表示,部分是受到父親(注:心理學巨擘路君約教授)的影響;部分由於自己對「人」的一切議題都非常有興趣,想知道發生在人身上的事情,諸如情緒、思考、學習、認知、反應、行為等等,究竟是怎麼回事?平路想從心理學的世界中尋求解答。

1971年,十八歲的平路進到臺大心理系,「當時,我們系裡瀰漫著自由主義的氣氛,無形中鼓勵同學們發現自己、做自己想做的那個人。在當年保守的臺灣社會,系上有這樣的自由主義精神,非常難得。」對平路而言,在大學階段,師長尊重人的自由選擇,鼓勵學生成為自己要做的人,而不是別人眼中應該成為的那個人,這對年輕人的人格養成很重要。「幸運地是,當年系裡有這樣一群老師。」平路說。平路回憶當年敬重的系裡老師,有柯永河老師、楊國樞老師、李本華老師、徐嘉宏老師、黃榮村老師、鄭心雄老師…等,平路至今都感激他們對學生的包容與接納,不用社會的標準去評價學生,讓學生有信心按照自己的個性發展。離開校園多年,平路仍非常懷念系裡的氣氛,感念大學歲月老師們的影響。

臺大心理系畢業後,平路選擇出國進修,拿到愛荷華大學教育統計系的獎學金,半年後又轉數學系,取得數理統計碩士。四年修完博士學位的課程,論文到完成還需要一段時間,決定先去做事,就在華盛頓DC一間顧問公司開始工作。工作一路順遂,從此沒有再回到校園。她說:「沒有交論文就工作,現在回想,放棄博士學位應該是正確的選擇。」平路自覺怎麼樣都不會是一流的數學家,當時在博士班,她說就知道某幾位同學有一種從渾沌中看到抽象規則的能力,她自覺不具那種數學家的天賦。

後來,工作了一些年,偶然間平路開始寫小說,起先只是業餘寫寫,漸漸感覺到那種專注帶來的快樂。平路笑著說,儘管是下班後用睡覺時間寫,卻不覺得辛苦,大概腦袋裡的「多巴胺」源源不絕地分泌。因為投稿,她與國內報刊有一些聯繫,除了小說她也寫評論,後來,她乾脆放棄高薪統計工作,做當時「中國時報」的駐外特派員,時間有了彈性,也可以終日與文字為伍。這份與文字相處(也搏鬥)的快樂持續到今天。平路說自己在創作的時候,總是投入的狀態,經常忘了吃飯忘了疲倦,她喜歡專注帶來的滿足之感。

從心理學到文學,這樣轉換跑道有遺憾嗎?平路說,當年大學畢業,為了獎學金去美國唸統計,一度讓她感到猶豫,深怕自己進入數理統計領域,從此背離了喜歡的心理學。後來她辭去工作專心寫作,寫出一本一本小說,某個意義上,她覺得反而與心理學很近。她說:「認知上是某種回歸,只不過文學走的是另一條曲徑,藉著文字反覆叩問,挖掘到意識的深層,從來沒有背離初衷。」

平路說:「寫作,也是我自己對心理學致敬的一種方式。我總喜歡跟人說,現代文學欠了心理學很大的人情。」平路說:「這個感覺隨著時間越來越強烈,譬如在我最近出版的《黑水》小說文末所引的那句:『人類的靈魂是個遠方的國度,如欲抵達,先要在峭壁間闢出良港。』文學與心理學,看似循著不相關的路徑,卻都在試圖穿透峭壁,如果能多了解一點『人』這個最困難的題目。」

從平路許多作品中,不難看出心理學的訓練影響她的創作,譬如小說題材的選擇、故事的經營或佈局、對人性的刻劃以及人物情緒的掌控等,在在展現出她對人的關懷,以及兼具理性與感性的思考,提供讀者更多元的面向去體會人性。平路說,她總覺得自己和心理學沒有分開,或者也因為潛意識裡依戀父親的關係。平路與父親感情很深,心理學既是她父親終其一生奉獻心力的園地,她認為在心理學世界還留著父親的影子。不離開心理學,她就不必跟父親分開。

關於作家的角色定位,平路有著自己的見解。「喜歡文字、並相信文字的力量是成為一個作家的條件。若覺得經由文字這個載體,可以準確地表達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,進而從中獲得樂趣與滿足感,只要你願意寫,持續的寫,你就會是一個好作家。」平路的這套邏輯,提醒了人們重新內省自我的重要性。假如工具換成畫筆,同樣可以讓某人感到同樣的感覺,那麼那個人就有可能具備畫家的特質。表現方式因人而異,但是同樣都是表達心中的風景,以最自然的型態展現出來。

再談到自己的個性特質,平路表示,或者是因為敏感,從小對外面世界敏感,她說人不是孤島,只要專注的觀察,會自然關注外面發生的事,與周遭的社會有所連結。平路說:「我是社會的一份子,每天生活在社會中,觀察到一些什麼,對不平的事也有深刻的感觸,總希望未來的世界可以比今天更理想、更合乎公義等等,雖然是些大字眼,無形中鼓舞我繼續寫,一點點也好,希望我的文字能夠盡一份力,改變目前很不平均的社會現狀。」對社會的關懷使得平路作品的題材與現實有密切的聯繫,不論歷史題材、政治題材、新聞題材,即使是塵封的人物,因為共通的人性,一旦用文字呈現,都變得與你我的現在處境有所關聯。

尋找答案:《黑水》創作心得

寫小說是平路對社會的反思方式,她的作品多半取材於社會,平路坦言,2015年十二月的最新小說《黑水》,其創作靈感就是近年一樁轟動全國的社會案件。選擇以真實案件作為小說創作題材,除了探索主角背後的人性,更多的是平路將自己的疑點向社會拋出。案件發生後,平路對於當時輿論立即下了結論,就是簡單的「謀財害命」,她感到不可思議。為什麼我們對殺人的動機沒有其他想法,對平路而言,正是最大的疑點。當時,在媒體和八卦節目的渲染之下,兇手確定,人們很快善惡二分,疑犯的面容、穿著、個性也愈看愈符合「壞人」應該有的樣貌。簡化的標籤下,嫌犯被稱作「蛇蠍女」,被歸入「壞人」那一邊,她就是天生為惡,沒有人再去在乎兇手背後的動機。與論與司法制度也很有默契,「壞人」罪證確鑿,重點放在當眾認罪與當庭懺悔上,就是要聽到壞人流淚說出「我錯了」這整套劇本,社會找到集體宣洩的出口。這讓平路相當不以為然,她認為許多該問的問題,包括牽涉到的社會問題,都沒有問,平路說:「我們總是自豪於台灣人的人情味,但對不屬於自己這個壁壘的人,卻可以完全漠視。『標籤』貼上去,壞人與正常人區隔開來,正常人這一邊找到了安全感。對到底發生了什麼、以及人為什麼可以動手殺人等等,竟然完全不好奇。」

平路在《黑水》小說裡以不少的篇幅描述兇手的心理層面,而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,不知不覺地被小說吸引,會用各種不同的角度去看發生了什麼。平路說:「或許會在看小說的一瞬間有所體悟,體悟到兇手跟我們一般人之間,並沒有那麼大的差異。我們,所謂正常人,很多時候只是境遇比較好、或者運氣比較好,我們的選擇比較容易,其實每個人都有可能,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之下,必然與偶然的因素湊在一起,做出平常不相信自己會做的事情。」平路希望人們不要由著刻板印象在每個人心中築起高牆。平路又說:「至於殺了人的兇嫌,如果時空稍稍轉變,幾個因素在之前撥轉一下,便也可能走向不同的結局。」

談到媒體,平路有著更多的感慨。她認為,媒體就像有色眼鏡,視聽大眾習慣了這副眼鏡,就慣用刻板印象去分類,用概括的、歧視的標籤去稱呼與自己不一樣的人,造成許多誤解及隔閡。平路說相對於媒體,心理學的宗旨卻是理解而不是評斷。平路覺得心理學的研究就像是「鑿壁借光」,用各種方法,如實驗、比較、分析…等方式去探測一個人的內裡。理解得多一點,透出來的光多少也會映在自己身上,這點跟小說很相近,會發現平日以為跟自己不同的他者,同樣可以找出他或她行為的脈絡。日後看待畸零於社會邊緣的人、社會正軌以外的人,就不會那麼冷漠、那麼疏離......

人工智慧:人類與機器碰撞出新的火花

從平路的很多作品中,不難看出有心理學的影子。2011年結集的《蒙妮卡日記》,其中一篇短篇小說〈人工智慧紀事〉便是其一。小說裡,男主角創造人工智慧的結晶─具有思考學習能力的機器人。隨著學習的進展,這個「女」機器人與真人愈來愈相像,有情感認知、語言溝通、學習反饋…等自主能力。故事到最後,人工智慧進展太快,改變了原來的互動模式與思考邏輯。平路相信,故事中的情節在未來注定會發生,人類製造機器人,機器人總有一天會超越人類的智慧。對於此,平路表示自己也有樂觀的期待。平路認為,從人工智慧的進展當中,人類可以真正理解到自己腦子裡的認知過程。人工智慧所擁有的如思考、記憶、情感、學習等等,可以回轉過來,解答一些關鍵謎題。平路:「到目前為止,對於人的行為、情緒、心智等我們還是一知半解,人工智慧的進展是另一條道路,從電腦推算回來,或許我們會更理解什麼叫做邏輯、什麼叫做學習、什麼叫做情感等等。」

儘管對於人工智慧的進展樂見其成,平路仍擔憂因快速發展而衍生出的倫理問題。包括人工智慧與人的差異如何界定?人工智慧的「人性」是不是終將大於「工具性」?具有人類情感和思想學習能力的機器人,它是不是同樣會傷「心」等等(平路說,正像是經典電影「銀翼殺手」的情境)?平路說,人類恐怕不能只以役使它的設定去和它互動,不能當它是工具,要用更謹慎的態度去面對。

後記

訪談的最後,平路仍不忘提醒年輕學子「莫忘初衷」。社會上有太多壓力,讓人們容易忘記心中最初的熱忱,每天費盡氣力與環境搏鬥,失去理想、變得冷漠。對心理系的學生,平路希望學弟妹能夠忠於自我,不論未來從事何種行業,不一定與心理學相關,只要對「人」的關懷不變,專注於自己有興趣、喜歡的事情,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關懷社會、建構更理想的未來。

平路不諱言自己是個凡事全心投入的人,遇到關心的事物就一定要徹底參與,並樂於和他人分享心得。與平路對談,可以深刻感受到她對心理學與寫作的熱情與專注。平路清楚自己喜歡的、想要的是什麼,她用她的觀察力、她的文字關注社會、探索人性,留下一篇篇值得玩味並超越時間的作品。